百年中国电影史,某种意义上,是一部残缺不全的电影史,是四分之三电影史。大批曾经构成这个国族记忆的珍贵影像和关键人物被湮灭和遗忘,成为主流历史书写中的“失踪者”。 我所使用的“失踪者”一词,具有双重含义:一指物理意义上的胶片的消失(战火、政治焚毁、技术、流失民间、自然条件变化等),它们所挟带的时光需要通过考古、寻觅和修复来重现,其中实质性的突破屈指可数;一指书写和修辞意义上的消失(意识形态色彩的电影史书写、史学上的学理性偏差),这是我们中国电影史最大的“特色”:这是一部被反复蹂躏的电影史,一些珍奇在这样荒谬的历史中隐现如鬼魂。 以下这些影片我们将永远无法得见,有些人物我们从未听说过——
早期无声片 从《定军山》开始,中国人制作电影的热潮持续不断。到1926年,全国大小175家电影公司,制作了大量的滑稽短片、生活情景片等,如今只有一部1922年的《劳工之爱情》(又名《掷果缘》)保留下来,成为我们能见到的最早的中国影像。1927年左右,轰轰烈烈的“古装片”运动掀起了影坛的一场商业风暴。今天我们看到的最早一部是1927年侯曜导演的《西厢记》。此人还在黎民伟的大力资助下拍摄了当时的“大片”《木兰从军》,也已散佚。20年代有过一个“倡导国片运动”,产生了大量优秀的作品。黎民伟,在近年来的研究中,越来越显出其对中国电影的卓越贡献,不仅被视为“香港电影之父”,更被批评者树为“中国电影之父”。1920年在上海制作的《阎瑞生》被誉为中国第一部成功的商业电影。这些影片大都流失在战火和世事无常之中。
“软性电影” 这是一批优美的胶片,集中体现了当时最有学养的知识分子趣味和市民快感。 1933年3月,刘呐鸥、黄嘉谟等人创办了《现代电影》月刊,身为现代派作家,他们宣称“电影是给眼睛吃的冰激凌,是给心灵坐的沙发椅。”他们坚持电影的“软片”性质,推出《花烛之夜》、《化身姑娘》、《人道》和《粉红色的梦》等影片。但在当时便遭到左翼影评人的严厉批评,更被后来大陆的正统电影史所排斥。长期以来,它们只作为左翼电影的对家而存在,即便这些“软性电影”的部分胶片在大批判的年月得以幸存,事实上也已经从电影史上“失踪”了。从目前能够看到的几部电影中,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些影片深受欧美主流电影趣味的影响,讲究技巧和形式感,讲究受众效果。在电影走向市场的今天,我们应该重新评估甚至鼓励这些电影的有益经验,重新研究这些最熟悉城市的电影作家的理念,用以补充我们失衡的电影生态。而这一工作,决不应该再采用和“左翼”对照的陈旧思路。
早期类型影片 如《街头巷尾》、《泰山万岁》等喜剧影片、一些被主流电影史所轻视的武侠、神怪影片《火烧红莲寺》(1928年)。“红莲寺一把火,‘放出了无量数的剑影刀光’,‘敲进了武侠影戏的大门墙’,3年之间,一集一集地续拍下去,竟达18集之多。”从1928年到1931年中国共上映227部武侠神怪片。它们绝对是当时产量最大的电影品种,然而,并未因此而取得在电影史上应有的地位。在《中国电影发展史》中,它们是作为“糟粕”而遭到批判的。至今为止,我们从未看到对它们的严肃的评价和分析。或许,可以期待百年重修电影史的大工程会考虑这件事情。但遗憾的是,很多影片恰恰是消失在前代编史者的手中。这宗电影史上“焚书”行为迄今尚未得到厘清。
费穆的“儒家电影” 真正有系统地深入探索电影文化表达的诸种可能性的,在那个喧嚣时代,大概只有费穆一人。文化决定气质,气质决定形式。我们往往过多地惊叹他的形式表达,却忽略了他试图成为“电影儒家”的现世激情。1948年初,费穆在另外一部影片的空闲时间用3个月拍完了《小城之春》,上映后,反响不大,很快被人遗忘。1983年,香港艺术中心和香港电影文化中心合办的“20至40年代中国电影回顾展”令《小城之春》重放光芒。此后,该片成为中国电影界一致公认的经典。在世界电影百年之际,该片不仅被评为中国电影90年的10部经典作品之一,更被香港电影评论界评为世界百年电影史上的10大经典之一。而在他一生参与编导和监制的21部影片中,现存的仅有10部。由阮玲玉主演的《城市之夜》、《人生》和《香雪海》已经看不到了,他在战场上拍摄的抗战纪实片《北战场精忠录》和呕心沥血之作《镀金的城》、《孔夫子》、《锦绣江山》也都失散了。仅存抗战宣传片《狼山喋血记》、梅兰芳主演的中国第一部电影戏曲片《生死恨》和《小城之春》。1980年,在英国电影学院的仓库中发现了《天伦》的残片,从这段残片中,我们可以管窥到这位“电影儒家”一系列作品的抱负:温柔敦厚、天人合一的现世理想,以及这种内在素养折射出的优雅形式和趣味。而在正统的《中国电影发展史》中,这位被世人瞩目的东方电影先驱仅得几行灰色的评语。
传教电影 一大批“福音导演” (很多是业余导演)拍摄的“传教电影”,由于制作粗糙和手段单一、更由于缺少商业电影的吸引力,很难进入电影史家的视野。但它们在纪录价值、信仰价值、甚至叙事价值上,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。好莱坞很多大导演,实际上也可看做是“福音导演”。对信仰的忠诚,对真理的执著、对观影效果的极端重视,正是好莱坞电影从福音电影里学习的结果。这部分影片主要集中在港台,也产生了几位大导演,例如关信辉、冼杞然等。而早期中国电影中,也有用电影做善事的传统,最典型的莫过于《武训传》了。虽然该片前后加上了应景的“点题”文章,但通片看到的却是一位在山东的荒草中踽踽独行的“圣徒”形象。